那年在敦煌,有個夜晚,明亮的月光把我的影子映在柔和的沙丘上。那個影子非常巨大,像個古代女子。沙丘前傳來許多嘈雜的聲音,那是工作人員在吆喝著打燈光,攝影師在調整攝影機的位置,導演在指揮現場。
那夜,我在敦煌拍攝《新龍門客棧》。在這之前武術指導說,第二天要拍我的一個特寫,有許多竹劍向我臉上射去,我用手擋掉這些劍。我擔心劍會射到眼睛,他安慰我說,如有這樣的情況,人本能的反應會把眼睛閉上。拍這個鏡頭的時候,為了不想NG(即nogood的意思——編注),我睜大眼睛快速地揮舞著手中的劍。說時遲那時快,有根竹子正好打中我的眼睛,我確實是自動閉上了眼,但還是痛得蹲在地上。
那是荒郊野外的沙漠地帶,不可能找得到醫(yī)生,醫(yī)院也關了門,副導演問我還能拍嗎?我忍著痛照照鏡子,想把被眼淚弄花的眼睛整理整理,忽然發(fā)現黑眼珠中間有一條白線。武術指導說是羽毛。我點了很多眼藥水,怎么沖洗眼睛,那條白線都還在。我見工作人員等急了,趕忙回到現場就位。當時雖然受傷的右眼還在痛,可我被眼前的景象吸引著也就不覺得那么痛了。我心想,如果不是拍戲,我是不會欣賞到這樣美麗的夜景的;如果不是拍戲,我是不會有這樣復雜得說不清的感受的。我告訴自己,要記住這一刻,這樣的情境在我的生命中將不會再現。結果,到了17年后的今天,這個畫面,這個情境,還是鮮明地印在我的腦海里。
當天晚上,我一個人在敦煌酒店里,因為自憐和疼痛,哭了一夜,直到累得昏過去才睡著。
第二天,制片人帶我去醫(yī)院掛急診。一位中年女醫(yī)生到處找插頭準備接上儀器,等儀器接上了電源,她照了照我受傷的眼睛,神色凝重地說:“如果你不馬上醫(yī),眼睛會瞎掉。”我看了看桌上的醫(yī)療容器,里面裝著一大堆待煮的針筒和針,懷疑地問:“你們不是每次都換新的針啊?”她很不高興地回答:“我們這都是消毒過的!”
從醫(yī)院回來,當天我就收拾好行李回香港。徐克和南生那天專程趕來拍我的戲,我要求他們等我看完醫(yī)生回去再拍,徐克說時間緊迫,不能等。
在機場碰到他們時,我一只眼睛包著白紗布。見到南生,兩人抱在一塊兒,也不知道說了些什么,只記得兩個人流著三行淚。
我一個人孤孤單單地從敦煌飛到蘭州,再從蘭州轉飛機飛回香港。在飛機上我把臉埋在草帽里,一路聳著肩膀哭回香港。傳說孟姜女為尋夫哭倒長城,我是因為《新龍門客棧》哭了大半個中國。
養(yǎng)和醫(yī)院的醫(yī)生說黑眼珠那條白線,是眼膜裂開了,沒有大礙,住兩天院就沒事了。可這時,大隊人馬已經回到香港趕拍結局。
我非常懊惱,千里迢迢跑到敦煌大漠,在那美好的景色里,竟然沒有留下什么。因為懊惱,一直到現在我都不愿意看《新龍門客棧》。
從小就喜歡寧靜的夜晚。今年復活節(jié)我們一家人到泰國布吉島度假,一個星期都住在船上。每到夜闌人靜大伙兒都睡了,我總是一個人躺在甲板上看月亮。有一晚那月光亮得有點刺眼,它的光芒照得周圍云彩向四面散開,形成一個巨大的銀盤子,又像鑲了邊的大面餅,這樣奇特的景色,我看了許久許久。
這一刻,我想起了17年前在敦煌的那一夜。
我遲到了五分鐘。
金圣華已經坐定在文華酒店二樓ClipperLounge長廊邊的位置,自從張國榮走后,為了避免傷感,我總是避開這條我跟他曾經坐下來談心的長廊。
圣華是我婚后認識的朋友,我們的交往過程中經歷了SARS的歲月和雙方父母相繼離世的哀傷,一路在互相扶持中走過人生的困境。她跟我是忘年之交,我們的學問也很懸殊,她早年留學法國,拿了博士學位,曾經是翻譯學會會長,在中文大學執(zhí)教多年,而我們竟然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她待我坐下,一派優(yōu)雅婉約地跟我聊起近況,我極力地集中精神,腦子里浮現的卻是國榮在這兒、在我對面跟我說的話:“青霞,不要再拍戲了,也不要打太多麻將……”不一會兒思緒飄到了淘大花園非典(SARS)傳染的前夕。當時我們分別與朋友在以前的麗晶酒店喝下午茶,我三缺一想找與他同桌的陳淑芬打牌。她沒空,我失望地轉身離去。“青霞!”身后有一個清脆的聲音叫住我,是國榮,他說:“我跟你打。”我愣了一愣,他怎么會?——那是他跟我打的最后一場麻將,記得那天他“沖”了一把很大的牌,有五十五番,之后又連放了幾把炮。我們打的是小牌,輸贏不大,但是我知道他性格要強,事后很過意不去。
那一刻,我腦子里有兩條軌道,一條憶著過去,一條機械化地回答圣華的問題。還好她沒看出來。好不容易雙軌變成單軌,專注地聽她問起我寫作的近況。迎面走來兩位穿著得體大方、有型有款的女子,一中一外,我一眼認出那位穿著墨綠呢子西裝外套的中國女人。她保養(yǎng)得宜,面孔和十幾、二十年前一樣。還是一身GiorgioArmani的型格,她們隔著一桌坐在我前面,我等她坐定,起身走到她身后環(huán)抱著她。我抱住的是過去那些迷失的歲月。她是見過世面的人,定了一定:“你系邊個?”我操著一口標準廣東話:“你永遠估唔到我系邊個?”她沒有動:“再講多一句!”我抱著她不放,輕笑說:“我再講多一句你就估中了!”她一回身:“啊呀!青霞!謝謝你的擁抱。”
圣華喜歡聽我說故事,經常我們聊完天,就是我下一篇文章的開始。我重新回到座位,這會兒才真正地回到當下,專注地跟她聊起我剛剛擁抱的往事。
認識Winnie是一九八五年,我拍《警察故事》、《刀馬旦》和《夢中人》那一年。在搬進新世界公寓之前,聽朋友說這間公寓住進去會不好,他們所謂的不好是搬進去的人都很孤單寂寞,我心想,這有什么不好,我老早已經孤單寂寞了。Winnie住在我的樓上,她煮得一手好上海菜,我們住在那兒的單身女子經常到她家打牙祭。還記得她家一進門右邊小小的開放式廚房,正對著客廳和餐廳,我經常在廚房外欣賞她做菜的樣子,只見她輕輕松松,抓鹽、倒醬油、炒菜,在那個小方塊里面就像在跳華爾茲。現在回想起來,她本事倒真大,一個人燒菜煮飯招呼十個八個客人,一點也不費力。
有一天不開工,我賴在床上不肯起,賴到下午三點,一邊摸著肚子,一邊自言自語:“好餓,好餓。”后來實在餓得受不了,起床戴上特大的太陽眼鏡到樓下新世界商場吃面。當我正在挑起碗里的面條,張大嘴巴吃的時候,迎面來了一群人,前呼后擁的,走在前面的是鄧麗君,她見到我驚奇地問:“你一個人啊?”我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心想他們見到我這樣的一個畫面,一定覺得很可笑。《警察故事》通常是天亮才收工,有一天收工早了,半夜三點,我一點睡意也沒有,茫茫然,走進公寓,打開房門,望著窗外的無敵海景,好美啊,這就是東方之珠—香港。心想我應該開心地欣賞這美麗的景色,可是,我一點也開心不起來。這樣璀璨的夜景,讓我感覺更是孤單。心里一陣酸楚,突然之間嚎啕大哭起來,待我停住哭聲,撥了個電話給張叔平,叔平說:“你哭啦?”我一邊抽泣一邊說:“我好寂寞。”叔平說:“打電話給朋友啊。”
拍《刀馬旦》之前,徐克為了讓演員進入角色,提議大家一起圍讀劇本,正好我們三個女主角葉倩文和鐘楚紅都住在新世界大廈,我們先到前面兩個女主角家去讀劇本,最后到我家。一進門葉倩文就找吃的,打開冰箱,空空如也,廚房里也沒有零食,她難以置信地問我:“你們家怎么什么吃的都沒有?”我倒是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一下子給問住了。過一會兒,不知道誰踢到地上的空罐頭,又是一陣驚訝:“這是干什么用的?”心想干嘛那么大驚小怪:“天花板漏水,接水用的。”
雖說香港是個華麗的城市,從一九八四年林嶺東請我到香港拍《君子好逑》到一九九四年拍《東邪西毒》,這十年我孤身在港工作,每天不是在公寓里睡覺就是在片場里編織他人的世界,有時候一覺醒來,仿佛一個人置身于孤島。時光飛逝,驀然回首,好像不見了十年。就在這個下午,我找回了迷失的十年。
婚后這十多年,每次出門,車子都會經過新世界公寓。記得愛林才幾歲大的時候,我常指著那個方向:“媽媽以前一個人住那兒,好孤單。”“你現在有我就不孤單了。”她心疼地說。
送圣華回家,車子經過新世界公寓的時候,我們兩人都不自覺地往那個方向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