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
既沒有了解生命,
我們憑什么對付生命呢?
于是我想到這世間紛紛擾攘的人們。
說起來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如今我還記得清楚,因為那是我生平中一個最深刻的印象。有一年夏天,我到蘇格蘭西北海濱一個叫做愛約夏的地方去游歷,想趁便去拜訪農民詩人彭斯的草廬。那一帶地方風景仿佛像日本內海而更曲折多變化。海灣伸入群山間成為無數綠水映著青山的湖。湖和山都老是那樣恬靜幽閑而且帶著荒涼景象,幾里路中不容易碰見一個村落,處處都是山、谷、樹林和草坪。走到一個湖濱,我突然看見人山人海——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穿深藍大紅衣服的、襤褸蹣跚的、蠕蠕蠢動,鬧得喧天震地:原來那是一個有名的浴場。那是星期天,人們在城市里做了六天的牛馬,來此過一天快活日子。他們在炫耀他們的服裝,他們的嗜好,他們的皮肉,他們的歡愛,他們的文雅與村俗。像湖水的波濤洶涌一樣,他們都投在生命的狂瀾里,盡情享一日的歡樂。就在這么一個場合中,一位看來像是皮鞋匠的牧師在附近草坪中豎起一個講臺向尋樂的人們布道。他也吸引了一大群人。他喧嚷,群眾喧嚷,湖水也喧嚷,他的話無從聽清楚,只有“天國”、“上帝”、“懺悔”、“罪孽”幾個較熟的字眼偶爾可以分辨出來。那群眾常是流動的,時而由湖水里爬上來看牧師,時而由牧師那里走下湖水。游泳的游泳,聽道的聽道,總之,都在湊熱鬧。
對著這場熱鬧,我佇立凝神一反省,心里突然起了一陣空虛寂寞的感覺,我思量到生命的問題。擺在我們面前的顯然就是生命。我首先感到的是這生命太不調和。那么幽靜的湖山當中有那么一大群嘈雜的人在嬉笑取樂,有如佛堂中的螞蟻搶搬蟲尸,已嫌不稱;又加上兩位牧師對著那些喝酒、抽煙、穿著游泳衣裸著胳膊大腿賣眼色的男男女女講“天國”和“懺悔”,這豈不是對于生命的一個強烈的諷刺?約翰授洗者在沙漠中高呼救世主來臨的消息,他的聲音算是投在虛空中了。那位蘇格蘭牧師有什么可比約翰的?他以布道為職業,于道未必有所知見,不過剽竊一些空洞的教門中語扔到頭腦空洞的人們的耳里,豈不是空虛而又空虛?推而廣之,這世間一切,何嘗不都是如此?比如那些游泳的人們在盡情歡樂,雖是熱烈卻也很盲目,大家不過是機械地受生命的動物的要求在鼓動驅遣,太陽下去了,各自回家,沙灘又恢復它的本來的清寂,有如歌殘筵散。當時我感覺空虛寂寞者在此。
但是像那一大群人一樣,我也欣喜趕了一場熱鬧,那一天算是沒有虛度,于今回想,仍覺那回事很有趣。生命像在那沙灘所表現的,有圖畫家所謂陰陽向背,你跳進去扮演一個角色也好,站在旁邊閑望也好,應該都可以叫你興高采烈。在那一頃刻,生命在那些人們中動蕩,他們領受了生命而心滿意足了,誰有權去鄙視他們,甚至于憐憫他們?厭世疾俗者一半都是妄自尊大,我慚愧我有時未能免俗。
孔子看流水,發過一個最深永的感嘆,他說:“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生命本來就是流動,單就“逝”的一方面來看,不免令人想到毀滅與空虛;但是這并不是有去無來,而是去的若不去,來的就不能來,生生不息,才能念念常新。莎士比亞說生命“像一個白癡說的故事,滿是聲響和憤激,毫無意義”,雖是慨乎言之,卻不是一句見道之語。生命是一個說故事的人,雖老是抱著那么陳腐的“母題”轉,而每一頃刻中的故事卻是新鮮的,自有意義的。這一頃刻中有了新鮮有意義的故事,這一頃刻中我們心滿意足了,這一頃刻的生命便不能算是空虛。生命原是一頃刻接著一頃刻地實現,好在它“不舍晝夜”。算起總賬來,層層實數相加,決不會等于零。人們不抓住每一頃刻在實現中的人生,而去追究過去的原因與未來的究竟,那就猶如在相加各項數目的總和之外求這筆加法的得數。追究最初因與最后果,都要走到“無窮追溯”(reductio ad infintum)。這道理哲學家們本應知道,而愛追究最初因與最后果的偏偏是些哲學家們。這不只是不謙虛,而且是不通達。一件事物實現了,它的形相在那里,它的原因和目的也就在那里。種中有果,果中也有種,離開一棵植物無所謂種與果,離開種與果也無所謂一棵植物(像我的朋友廢名先生在他的《阿賴耶識論》里所說明的)。比如說一幅畫,有什么原因和目的!它現出一個新鮮完美的形相,這豈不就是它的生命、它的原因、它的目的?
且再拿這幅畫來比譬生命。我們過去生活正如畫一幅畫,當前我們所要經心的不是這幅畫畫成之后會有怎樣一個命運,歸于永恒或是歸于毀滅,而是如何把它畫成一幅畫,有畫所應有的形相與生命。不求諸抓得住的現在而求諸渺茫不可知的未來,這正如佛經所說的身懷珠玉而向他人行乞。但是事實上許多人都在未來的永恒或毀滅上打計算。波斯大帝帶著百萬大軍西征希臘,過海勒斯朋海峽時,他站在將臺看他的大軍由船橋上源源不絕地渡過海峽,他忽然流涕向他的叔父說:“我想到人生的短促,看這樣多的大軍,百年之后,沒有一個人還能活著,心里突然起了陣哀憫。”他的叔父回答說:“但是人生中還有更可哀的事咧,我們在世的時間雖短促,世間沒有一個人,無論在這大軍之內或在這大軍之外,能夠那樣幸運,在一生中不有好幾次不愿生而寧愿死。”這兩人的話都各有至理,至少是能反映大多數人對于生命的觀感。嫌人生短促,于是設種種方法求永恒。秦皇漢武信方士,求神仙,以及后世道家煉丹養氣,都是妄想所謂“長生”。“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這本是詩人憤疾之言,但是反話大可做正話看;也許做正話看,還有更深的意蘊。說來也奇怪,許多英雄豪杰在生命的流連上都未能免俗。我因此想到曹孟德的遺囑:
吾死之后,葬于鄴之西岡上,妾與妓人皆著銅雀臺,臺上施六尺床,下穗帳。朝哺上酒脯粻糒之屬,每月朔十五,輒向帳前作伎,汝等時登臺望吾西陵墓田。
他計算得真周到,可憐蟲!謝朓說得好:
穗帷飄井干,樽酒若平生。
郁郁西陵樹,詎聞歌吹聲!
孔子畢竟是達人,他聽說桓司馬自為石郭,三年而不成,便說“死不如速朽之為愈也”。談到朽與不朽問題,這話也很難說。我們固無庸計較朽與不朽,朽之中卻有不朽者在。曹孟德朽了,銅雀臺妓也朽了,但是他的那篇遺囑,何遜謝朓李賀諸人的銅雀臺詩,甚至于銅雀臺一片瓦,于今還叫諷詠摩娑的人們欣喜贊嘆。“前水復后水,古今相續流”,歷史原是納過去于現在,過去的并不完全過去。其實若就種中有果來說,未來的也并不完全未來,這現在一頃刻實在偉大到不可思議,剎那中自有終古,微塵中自有大干,而汝心中亦自有天國。這是不朽的第一義諦。
相反兩極端常相交相合。人渴望長生不朽,也渴望無生速朽。我們回到波斯大帝的叔父的話:“世間沒有一個人在一生中不有好幾次不愿生寧愿死。”痛苦到極點想死,一切自殺者可以為證;快樂到極點也還是想死,我自己就有一兩次這樣經驗,一次是在二十余年前一個中秋前后,我乘船到上海,夜里經過焦山,那時候大月亮正照著山上的廟和樹,江里的細浪像金線在輕輕地翻滾,我一個人在甲板上走,船上原是載滿了人,我不覺得有一個人,我心里那時候也有那萬里無云,水月澄瑩的景象,于是非常喜悅,于是突然起了脫離這個世界的愿望。另外一次也是在秋天,時間是傍晚,我在北海里的白塔頂上望北平城里底樓臺煙樹,望到西郊的遠山,望到將要下去的紅烈烈的太陽,想起李白的“西風殘照,漢家陵闕”那兩個名句,覺得目前的境界真是蒼涼而雄偉,當時我也感覺到我不應該再留在這個世界里。我自信我的精神正常,但是這兩次想死的意念真來得突兀。詩人濟慈在《夜鶯歌》里于欣賞一個極幽美的夜景之后,也表示過同樣的愿望,他說:
Now more than ever seems it rich to d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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